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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农民与大时代

锄禾网|来源: | 2019-04-09 | 次阅读

作者:李丽  贵州乡土文化社创始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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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为社区伙伴“比邻泥土香”第10期《看见小农》专题系列文章之一。

《比邻泥土香》创刊于2008年,是由社区伙伴制作的可持续生活刊物,旨在分享、推广可持续生活的理念和行动经验。第10期以“看见小农”为专题,与伙伴们共同探索社区支持农业运动中小农的角色与价值,以及小农作为一种生活方式、生命选择的态度与意义。本期《比邻泥土香》于2018年12月正式出版发行。

感谢社区伙伴的邀请,让我在第一时间读到这组题为“看见小农”的内容,以及有机会来分享,通过这些文字,我看到什么样的小农,以及小农正在以什么样的状态和策略,在这个急速变迁中的时代生存和发展。

微信图片_20181207191126何为小农

宇辉提到一个有趣的问题:何为小农?是以耕作方式,还是农耕面积来界定?正纠结时,他从阅读中获得灵感:从人和土地的关系、生活方式的选择与实践来理解和辨识。他写道:“每一个人都与土地密不可分。以农为本的生活意味着对‘身土不二’的认同,意味着遵从大自然一年四季的规律,意味着因感恩大自然滋养着我们而带来的完整生命选择。带着‘以农为本的生活’去看‘谁是小农’这一提问,或许比斟酌‘小农’的定义更有启发。”这也是一个有趣的答案。

早前,学术界将“小农”(peasants)从广泛意义上的农业从事者(farmer)中剥离出来。后者包括耕种者、农场主、畜牧者、牧场主、承包者等农业经营者。这种剥离,包含着丰富多元的观察和解读视角,其中人与土地的关系、农耕与生活的关系被反复提及。

我也认真揣摩过两者的差别。于“农业经营者”而言,土地与自然是从中获取生计与利润的“资源”,其价值往往以物质所得衡量,在资本时代,甚至窄化为以货币衡量。

对于小农而言,土地与自然的意义则丰富得多,在获取生活所需的同时,融入与自然深度联结的生命体验、情感与信仰,也就是宇辉提到的“身土不二”。黄寅笔下那位知足快乐的龙运才大哥所在的侗族地区,这种认同孕育出“江山是主人是客”的敬畏与谦卑,也发展出稻、鱼、鸭共生的农耕系统。在这个系统里,人是自然的一部分,而不是征服者与操控者。人们爱护自然,很大程度上基于共情,而不仅仅是“可持续使用与获益”的功利计算。

这种认同,非躬身耕作者不能得。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:小农之小,确实与规模有关。尽管很难以具体的面积数量来划分,但可以想象,贯注情感去劳作和照料的土地是有限的,不可能支持大规模的垦殖畜养。因此,自给自足——满足自身及家庭的物质与精神生活所需,乃是千百年来小农的生活方式、目标与特征。

想必未来应如是——身心安顿、愉悦劳作,获取生活所需的同时感恩回馈自然,是人们选择小农生活方式的首要目标与价值。这次专题当中,描绘了很多返乡农人的这种幸福感:

贵州的朝利侗寨,龙运才大哥稻熟鱼肥,折禾烧鱼,唱歌过节,富足欢乐;成都平原上,王成和他的太太瑞莲,一个谈起地里的植物,语气如同说起自己的孩子,一个聊起农场里安居的小动物,“眼睛亮了”;在亮亮农场,唐亮妈妈浑身洋溢着满足与骄傲,唐亮爸爸焦虑不再,怡然自乐;郑军种出肥美健康的番茄和青菜,得到消费者的信任和认可,心满意足;湖南嘉禾的刘敏涛,如愿以偿地跟从小就在一起的果园朝夕相伴,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向往……

当然,这只是小农生活的美好一面。

微信图片_20181207191138处境与挑战

在中国广袤乡村生活的绝大部分农民,向来被研究者视为“小农”或“乡民”。在历史语境中,小农之小,不仅描述生计方式的脆弱性,还标示出这一群体的经济、政治和社会地位在所处的“大社会”中居于弱势。

费孝通①在《乡土中国》中称,“中国的基层”是这些被城里人“蔑视”的“土头土脑的乡下人”,他们靠土地谋生。

R.H.托尼②这样描述20世纪初的中国农民:由于“小片土地,古老的耕种技术、变化莫测的气候以及外部的强征”,因而“始终面临严重生存危机”。他们的处境就如同“一个人长久地站在齐脖深的河水中,只要涌来一阵细浪,就会陷入灭顶之灾”。

艾瑞克·沃尔夫③则从权力不平等来解释小农之“小”:“当垦殖者屈服于外界权者的要求与裁可——我们才可以称他们为乡民。”

一个世纪走过,中国农民及其所处的“大社会”均发生了巨大变化。一系列社会改造之后,小农已不再面临明显的外部强征,转而代之的是席卷而来的全球化、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。正如赫尔南多·德·索托④所言:“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大规模的全球性的空前的变革运动,西方国家以外的人民,正在摆脱自给自足、相对封闭的社会环境,在更广阔的市场上相互依存。”

小农不向地主交租,不向政府纳税,但市场的隐性索取却越来越突出——教育、医疗、农资以及维持消费主义推动下日益高企的“体面生活”所需要的大笔现金,驱使他们廉价出卖产品和劳动,乃至离开土地,到城市去寻找生计。留乡或返乡的小农,还要面对更大的挑战——被污染的水和土地,丢失的传统智慧,疏离的人际关系和攀比之心……

朝利侗寨想要恢复泥鳅节,而田里已经没有泥鳅;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,留在家里的年轻人不想务农,换工互助变成现金购买;在广西都安,外来品种取代了自留种;在川西平原,在湖南嘉禾,离开了化肥、农药、除草剂,人们仿佛已不知如何耕种;而很多返乡农人,在尝试启动生态种植时,都会遭遇来自同为农人的亲友的反对、嘲笑和不解。

此外,小农的另一种困境:在偏远山区的小农,受困于交通与信息不便,农产品难以出山换取现金收入,比如都安;地处城市近郊的小农,则在城镇化进程中时刻有失去家园与土地的担忧。

可以说,21世纪的小农大体上摆脱了“水深齐颈”的严重生存危机,但仍在所处的“大社会”中居于明显弱势。杂交品种和农药化肥的引进一度提高了产量,也使生产成本(购买农资的现金投入)大幅增长,打工收入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恶劣自然条件造成的“生计脆弱性”,同时也增加了家庭经济对不可把握的大市场的依赖。而且,作为土地的耕耘者,直接承担土地污染、生态恶化和气候变化等一系列工业化进程的后果,以及作为全球市场产业链的最低端,被迫接受层层转嫁的风险。

小农的类似处境,不仅在中国,也在泰国、日本,甚至亚洲和更大范围内普遍存在。乡村的人们往何处去、如何安身立命,也许将成为21世纪一个世界性的问题。

① 费孝通(1910—2005年):江苏吴江人,社会学家、人类学家、民族学家、社会活动家。在导师马林诺夫斯基(Malinowski)指导下完成了博士论文《江村经济》,被誉为“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”,成为人类学界经典之作。曾先后对黄河三角洲、长江三角洲、珠江三角洲等进行实地调查,提出既符合当地实际,又具有全局意义的重要发展思路与具体策略。同时也进行一生学术工作的总结,提出并阐述了“文化自觉”的重大命题,被誉为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。

② R.H.托尼(R.H.Tawney,1880—1962年):英国经济学家、历史学家、社会批评家、教育家。先后任教于格拉斯哥大学、牛津大学,并担任伦敦大学经济史教授。代表作有《16世纪的土地问题》(1912年)、《贪婪的社会》(1920年)、《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》(1926年)、《中国的土地和劳工》(1932年)等。

③ 艾瑞克·沃尔夫(Eric R. Wolf,1923—1999年):人类学家,因乡民研究、拉丁美洲研究,以及在人类学之中倡导马克思理论的观点而知名。

④ 赫尔南多·德·索托(Hernando de Soto):秘鲁经济学家,利马市“自由与民主学会”主席,曾被《时代》和《福布斯》杂志称为世界上最具号召力的改革家之一,为全世界20多个国家和政府首脑制定所有权改革计划,并和自由与民主学会一起为亚洲、拉美和中东贫困国家制订和推行资本形成计划。代表作有《另一条道路》和《资本的秘密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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觉醒之路

庄孔韶①提出,急剧变迁的大时代中,小农未来的理想图景是“保持和契合小农传统基础上的农业社会发展线索”,“排除文化替换的不得已的、生硬的努力”,在增加农民福利的同时,尽可能缓解震荡和痛苦。

在这样的背景下,这组专题里的生态小农和他们的探索实践,显得尤其另类、尤其珍贵。

毫无疑问,他们是觉醒的人、是小农中的先驱。无论是贵州的龙运才、广西的胜哥,还是湖南的敏涛、四川的郑军、唐亮和王成夫妇,返乡并非盲目跟随或被动裹挟,而是经过反思和自我追问的,每个人都问过自己:“我是谁,我想要怎样的生活。”这种自觉让他们有了清晰的生活愿景,意识到自己有力量去选择走一条大家都不看好、实际上也困难重重的另类道路。

这种觉醒的契机,来源于过去几十年广阔的城乡流动。不论求学或打工,大量小农及其子弟,不再困守一隅,而是有机会经历不同的职业与生活情景,有足够丰富的阅历和视角回望自己的家乡,回望自己的生活,从中找到回应自己真实需求的资源和价值、道路和方向。

也来源于学习的机会。从这些生态小农的故事中,我看到他们都有一些重要的学习经历,或受触动、或被点燃、或得到实用的经验和支持。他们背后关联着一些熟悉的名字:社区伙伴、宣明会、成都河研会、沃土工坊、北京有机农夫市集、泰国的Wanakaset……

就此,我有两点感触:一方面,小农事实上的弱势状态,与学习资源的匮乏有关。对乡村教育的关注和讨论,以及实际的资源投放,大多集中在基础教育;而针对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成年农民的教育,并未得到重视。已有的农民学习,主要是农业或实用技能培训,而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发展,农民需要更贴近其生活与文化、更面向世界、更丰富的学习内容和机会。另一方面,作为一个农村发展工作者,我深深同意,人的觉醒与成长、人与人的相互看见与联结,是发展工作最核心的价值。

这些觉醒的生态小农,不约而同地在做修复的事:修复土地、修复健康,也修复与自然的联结。

他们重拾老品种,恢复节庆,修复家庭,也修复城乡之间、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联结与信任。

每一种修复里,都在努力地扎根,扎根于脚下的土地,也扎根于所生活的社区。敏涛守护自家果园的同时,开始关注社区的垃圾处理。那一桶桶泼向焚烧垃圾的水,倾泄出他的愤懑,也启动了他对于个体家庭与社区共生关系的思考——独善其身是远远不够的,要营建更美好的家园,需要激发社区更多人的觉醒与共同行动。

他们在小农之“小”中感到迷茫,而又勇敢坚韧地寻求突破。

在都安,生态小农的实践受到社区的怀疑不解,产品受交通和信息等因素限制难以外销,对此,他们另辟蹊径,发现并启动社区内部市场——让生态农产品供应本地学校,同时通过举办校园活动,帮助家长们看到食品安全的问题,增进对生态食材的理解和信任。

更多的小农在以各种方式“联合起来”,从联合家人与家族,联合社区同行者,到联合相邻区域的其他生态小农,联合城市社区的个体或团体消费者——联合行动与发声,也相互交流和学习,以获得较大的力量改变面对外部世界时的“小”与“弱”。

其中,泰国和日本的两个案例,让我看到小农合作的路径与前景。

陈小泰不仅在农民的网络中获得学习和交流的机会,坚定自己返乡的信心,从网络中学到生态种养殖知识技能,也从网络中获得市场信息与机会。他协助的农民合作社通过合作改善了生产方式和产品,也通过合作让小农主动去开拓市场成为可能。正如陈小泰所说:“小农的资源和资本都有限,只有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赢得更多的社会认可,让团队更加坚实,让利益更加有保障。”

在日本,高桥博之所开创的《食通信》,则是以媒介为载体创造的超级联盟。这种“超级”从目前来看,集中体现在它不仅发掘和联合了一大批生态小农,同时发动了一般企业、NPO、渔协、报社及电视台等各种各样的机构和团体加盟进来,成为《食通信》的发行主体。高桥称,这是一种超越了地域和血缘的新型社区——它同时回应了小农与城市居民的需求,它凝聚了追求共同理想和生活方式的人们。在中国内地,也有类似于《食通信》思路的实践,如社区支持农业(CSA)和参与式保障体系(PGS),期望带动更多的机构、团体和个人一起去发现和鼓励小农的生态转型。

①庄孔韶:浙江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、教授,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会副会长、中国影视人类学学会副会长、《人类学研究》主编。参加组织和主持第16届世界人类学民族学大会电影节,主要研究领域为汉人社会、游耕少数民族、教育人类学、影视人类学、应用人类学等。

微信图片_20181207191150挣脱裹挟

我观察到,互联网和物流网的普及,为小农的合作以及发展与城市消费者的新型关系提供了便利条件。郑军、唐亮等生态小农的创业中,都借力于淘宝、微店等线上交易平台。但前提是,小农需要具备使用信息与物流通道的条件与能力。正如我的前同事、贵州黎平龙额侗寨的返乡青年张传辉所说,人人都有手机的时代,相当于高速公路开到家门口,但小农能否开车上去跑一跑,则是个问题。阿里巴巴的农村淘宝曾宣称“以服务农产品销售为首要目标”,但实际运营的结果却成为工业品、消费品下乡的主要通道。

此外,更需要关注和警醒的是,信息和物流的“高速公路”,将原本相对封闭的社区和小农与世界市场直接连接,在打破产业阶梯、给乡村带来更多机会和利益的同时,也将使社区和小农直接面对全球化的所有挑战,以及市场的外部效应,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态和文化,将面临更大冲击。
据媒体报道,2014年4月,《舌尖上的中国2》播出了雷山鱼酱的节目后,“引发了我国一场电商速度之战”。

报道称,2014年4月19日上海一位卖家连夜派人赶往贵州雷山,凌晨2点找到厂家,早上8点等到厂长,9点谈定价格,10点半传回相关图片素材,11点将鱼酱在天猫上线。天猫平台的销售速度也令人吃惊:上线20秒,卖出5坛,到晚上10点,1000坛鱼酱售罄。当年,该县涌现鱼酱加工厂10家,收购鱼18吨。全年销售鱼酱150吨,产值1200万元。

在傲人的销售业绩背后,并没有人关心和评估,暴增的销量,是否会造成用于制作鱼酱的野生鱼面临过度捕捞,以及将给当地河流生态带来何种影响。

因此,小农合作、城乡互动、打破信息鸿沟等种种努力,不能仅将小农和乡村当作农产品的供应者,更需要在此过程中呈现和伸张小农和乡村对生计安全、生态平衡和文化情感的完整价值与需求,让小农和社区看到,也让需要食物、相互依存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看到。

在泰国,农村发展工作前辈恰恰弯①创办传统智慧网络,协助小农和社区发现本地智慧并重新贡献于生活,试图激发个体和社区自主性的觉醒。恰恰弯认为,这种觉醒,既有自我价值的伸张,又有不合理欲望的觉察和克制,方能在大时代各种力量的巨大裹挟中,找到自己生活的重心,获得改变的力量。

正如恰恰弯强调的,这种觉醒,不仅小农和社区需要,每个人都需要。

① 恰恰弯(Chatchawan Thongdeelert):泰国清迈社会管理学院(College of Social Management, CSM)院长、社会活动家,联合各种职业部门设计、执行和解决迫切的社会问题。曾参与建立多个公民社会组织,建立博物馆,积极投身于地方文化保护,并致力于传递传统智慧与文化给年轻一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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